作者｜温度纪 苏醒
编辑｜路子甲
随着“我top3研究生的身上怎么能留下二本的吻痕”一梗再度出圈，这个世界奇怪的参差在新时代也开始一览无余。
在年轻一代的人生赢家眼中，学历低就带有某种原罪。做题家谈恋爱更专业，学历也能通过情爱关系传播。
恋综《心动的信号7》中，被留学归国的女嘉宾问起最喜欢哪座城市时，一名男嘉宾不经意露出腕上的手表，抢答Southampton（南安普顿），另一位哈罗公学毕业生“曼”字已脱口而出，却像被烫嘴后赶紧用伦敦腔改成Manchester（曼彻斯特）。
热播剧《凡人歌》里，清北本硕的大厂程序员那隽在饭桌上教育“不思进取”的二本女友：北京211多如狗，985遍地走，却又在贤者时刻搂着她感叹：二本好，二本的人让我开心。
高位者为爱向下兼容，学历差距也成为影视作品中情侣play的一环。
大众在赛博空间冷嘲热讽“有没有二本恋综”的背后，是现实中的婚恋被困在学历鄙视链中的无奈。
互联网流行的打分表
对照“门当户对”打分表，初遇的年轻男女彼此量化着对方的颜值、年收入、家庭资产等背景时，学历这个筹码又有几斤几两？
大专是我爱情悸动中的污点
毕业于大专的小赛自二十五年前出生至今，从未走出过国门。
这没什么，约有10亿中国公民从未出过国，更别提拥有一本满满签证的护照。
当小赛和cursh第三次约会的时候，席间浓油赤酱的本帮菜一道道上桌，妆容精致的crush和女性好友们笑谈在日本留学时的culture shock。这些女生在度假时把英国、意大利、新西兰飞了个遍，随意打上定位的九宫格朋友圈斩获无数艳羡——她们不仅拥有亮眼的学历，更是世界的主人。
而当开始互相了解学历、工作的自我介绍环节时，小赛直接坦白了自己的大专身份。大家或是怕留下学历judge的不体面印象，这个话题马上被心照不宣地转移了。
小赛只能继续在觥筹交错中做一名心怀向往的听众。
在小赛的描述中，他和crush相遇于一场剧本杀，第一印象是对方略微腼腆，但非常理智，发言切中要害，被抨击也不会生气。
此后，他们一起谈论大卫·鲍伊与皮克斯电影，感慨《坠落的审判》中自负而脆弱的男主角塞缪尔。他的豆瓣Top 10最爱电影之一是《爱乐之城》，而女生为他清唱过一小段主题曲City of Stars。小赛向她推荐王小波的《写给新的一年1996》，说要打印出来裱在墙上，女生笑着说“别装”。
小赛与女生讨论过王小波作品
灵魂同频的crush也难逃择偶过程中的现实考量。美好的相遇只是开头，然后那场饭局之后就开始急转直下，因为这是他们首次触及学历这个话题。
小赛担心建立不久的好感走向分崩离析，踌躇地在与女生的聊天框中打下很多字，但最终删去那些解释，只发送了一句话：你会介意我的学历吗？
女生的回复也很委婉，但他们之后就慢慢不联系了，徒留冰冷的默契。
非虚构作家黄灯在任教时发现，“（二本）男学生们很多已经不再追女孩子，私下聊时，他们会说感觉自己没资格”。
虽然职位、薪资已属其所居省会的中上水平，同事与客户不乏康奈尔等常春藤名校毕业生，小赛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不配得感，在学历的禁锢中难以挣脱，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句拷问：当初我要是好好学习，和她的故事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与女生断联后，小赛重游曾一起漫步的公园、停留过的影院时，都会不受控制地想象，她如果还在自己身边的温暖感。由于这次crush，小赛不仅在读女生推荐的波伏瓦著作和《罪与罚》，也开始衡量未来是否要去读研或出国。
小赛在公园送给女生的花篮
小赛将这次心动看作一份相互馈赠的礼物，虽然结尾沉默，但是开局确实美好。
但这就是现实的世界，男女主人公不是因为家族世仇，不是因为世事无常，只是你是留学生，我是大专生，足以分隔所谓的爱情。
985的我和隐瞒本科肄业的相亲对象
与谁能凭爱意让富士山私有的小赛不同，从小到大年级第一、国内Top10名校本硕的芹芹亲身碾过了血淋淋的现实玻璃渣。
芹芹与号称高中就开始欧美留学、如今外企工作的男友也曾拥有过甜蜜的时光。
他们在MINISO互戴玩偶发卡，在溯溪时隔着喧闹的游客相互凝望，在闲暇中共同烘烤松软的甜品，但一切温暖都在得知对方学历作假、本科肄业时坍缩成了灰烬。
这位奔着结婚去的“优质对象”，在相处时也曾经露出诸多端倪，埋下日后爆雷的伏笔。
芹芹的妈妈在本地相亲家长群加上了对方父亲后，父亲寥寥数语介绍儿子海外留学回来，该有的都有，但不希望这些身外之物和儿子的价值捆绑。他还发了自己和妻子的很多合照，比儿子本人的都多。
很多城市都有为子女相亲的家长，图为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
这对老夫妻都是七八十年代的高知大学生，长相斯文，恩爱有加，时常全家一起去游山玩水，几千块的演唱会门票随手拿下。芹芹也出身书香门第，这正是她梦想中的银发生活，觉得对方家庭有文化有教养，于是放松警惕，没有查问太多。
初见男方，芹芹觉得他在闲聊时反应很慢，要思考很久才能给出一个是或否的简单回答，但她担心这是出于紧张，并没有急着对他的智力下判断。
之后，男方错把她穿的“旗袍”叫作“旗服”，将展览的“螳螂拳”念成“蟑螂拳”，不认得“萦绕”“噱头”“小酌”等略微生僻一些的词组。芹芹猜测是因为他从小在国外长大，只是一笑而过，也没有细想。
芹芹记录下了对方认错的词，图源受访者
虽然对方的中文说不利索，但芹芹设想他的英文水平不错，或可与雅思8分的自己势均力敌，于是便打趣着请男友用英语讲一个国外的儿童故事。但他的最好发挥不过是找了一篇现成的文本，一个词一个词生硬地往外蹦。逛街时遇见芹芹的外国同事，他先是回避，在不得不打招呼时说了几句简短的英语，但口音和遣词造句都很一般。
在语言运用之外，芹芹回想时感受到双方的思维也大有不同。
她爱读深度报道，而男友从来都是只给她转发视频内容，也没有阅读或回应过她感兴趣的文章。芹芹在学术机构任职，身边很多朋友、同事都是名校硕博，转发的绝大部分都是文字，只有父母辈文化水平不高的熟人才经常分享理解难度更低的视频。
真相时刻来得非常偶然。芹芹与男友无意提到feminine一词时，对方竟然表示从未听过。
她当即警铃大作，脱口而出“你是本科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芹芹半开玩笑地追问：那你给我看毕业证。男友支支吾吾说“没有”，流露出小孩犯错被大人训话的表情，解释道学分都修完了，因为在国外被抢劫，父母担忧其安全令其回国，才没有拿到毕业证。
芹芹发现男友不认识feminine，图源受访者
发现受骗之后，芹芹觉得眼中憨厚老实的男友突然烂掉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让男友拿出证据，比如向大学申请退学的正式文件或邮件往来，对方回答没有，最后只找出了一张十几年前的学生证。就连在作出一长串的忏悔时，男友发来的中文语句都词不达意。
此后的两个多星期里，芹芹也一直在思考学历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已经逼近35岁大关，男友性格温柔，虽然没有电光火石的灵魂共鸣，但勉强宜室宜家。可是未来向亲友介绍他时，难道要帮他继续隐瞒学历吗？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他们全家人的欺骗。
她约他出来见面解释清楚，男友一开始诚恳答应，但临近日期时又完全失联，“像是死了一样”。再过了两个月，对方删除了她的微信。芹芹这才看清，对方或许根本没有处理这些问题的担当与能力。
芹芹是独生女，父母都年事已高。她对“专注搞钱，把情感贬得一文不值”的大女主叙事无感，一直向往着拥有另一半，免于日后承受人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直系亲属的孤独，同时补偿自己不快乐的童年。她的妈妈从她刚大学毕业就开始张罗相亲，直到今天还会心酸地吐槽，“八年抗战都成功了，我这十年还没有结果”。
虽有瑕疵，但这位高知家庭的男士已是妈妈眼中的上佳选择。
与纠结后坚持分手的芹芹不同，妈妈认为男方家长一开始就只介绍其在某西方英语国家“留学回国”十几年，不完全是欺骗，只是没有坦白全部事实，且她的朋友都说有没有拿到那一张毕业证并不重要。
其中一位移民海外的朋友力劝芹芹妈妈，说那边蓝领也收入不低，年轻人不怕尝试，中年人都可以去读一个新的学位，开创新的事业，一时的学历根本不重要。但同时这位朋友又很“中国式”地说，你女儿35岁了就不好找了。
期间，芹芹妈妈抱着挽回的态度，好声好气与对方父亲沟通。他开头假惺惺地表示理解，接着标榜儿子人品很好，甚至阴阳怪气地讲到过去农村有人花两块钱买一个新娘的“爱情交易”，暗示芹芹势利。
芹芹敬他是个长辈不跟他吵，否则要让他见识一下985的理论水平。
然而，大学肄业的男士出局，顶尖学历能否交往顺利？在相亲认识的几十位男嘉宾中，芹芹一度以为言谈棋逢对手的清华理工男是真命天子。但对方知道她在展览馆做讲解时，迷惑发言“点你一次多少钱”，更是在某次约会后给发来几百字的变态小作文细数她的外貌缺点，皮肤不够白，毛孔不够细。
无论学历高低，人渣都难以过滤，芹芹坦言自己从来没有机会深入交往过一个真正“有品”的男人。
而当自己在相亲赛道上冲刺至35岁，一路气喘吁吁的她开始羞耻让别人知道自己还是单身，而且竟然渴望脱单。
大专男友治愈我在Top 3的紧绷
被复杂的羞耻感缠绕的不止芹芹一人。与大专男友恋爱半年后，CC的手机里没有一张与他相关的照片，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也是查无此人，遇到情感问题不想求助唱衰这段关系的朋友们，只敢在匿名的校园圈上向陌生人发帖求助。
CC也不愿向家人公开这段关系，害怕哪天一不小心被父母窥屏发现，引来长篇大论的批判。
来自北方县城的CC就读于人人都是六边形战士的王牌经管院系，秋季开学后就在课业、实习、校园活动中连轴转，在非常想家的一个低落瞬间下载了王者荣耀，并碰巧在QQ群加上了正好登陆朋友账号打游戏的他。他们其实是小学、初中、高中的校友，两家的距离骑10分钟电动车就能到。
都说王者荣耀是男人最好的医美。男生是carry全场的“边路大爹”，单排能打上荣耀百星，英雄池很深，实力可与KPL职业电竞选手一战。CC一连麦就感觉他的声音好听，聊天有梗，在安慰她时很解压，也驱散了独自在王者峡谷作战的孤单感，自此二人成了每晚9点上号的游戏搭子。
他不仅会指导CC的游戏出装、团战走位，也教会了她怎么霸气回怼。在交流近况时，CC得知在2022年的疫情反复中男生阳性了两次，隔离时没有课本，导致了当年的高考失利，只上了专科。
在游戏连胜的多巴胺中睡去后，实习中的CC每个工作日清晨都需要勇气才能睁开疲惫的双眼，她在困倦中化妆，穿着不喜欢的职场套装，坐1个小时早高峰的地铁后被老板同事们呼来喝去处理dirty work，提供情绪价值。
在向上社交中时，CC总感觉自己好像在战战兢兢地扮演着一个本不属于她的角色，只要有那么一丝丝闪失就会“露馅”。
她始终无法认同过于精英的姿态与立场，和身边遍地的“金融男”同学相处时，就算吃个麦当劳他们也要夸夸其谈股票、基金，这种strong的油腔滑调令她反胃，曾有的慕强心理现已彻底祛魅。
但和异地的男友打视频时却可以卸下全副武装，她不再会为素面朝天的脸与真实的自己感到无所适从，他能感受到她情绪每一次微小的变化。
暑假时他们同在家乡，在夜凉无人的半夜偷溜出来兜风，她坐电动车后座双手环绕男生的腰，平静地感受着幸福。在她醉酒身体难受时，男友也会马上从床上弹起来照顾她。“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我会长命百岁，哪怕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摆摊我都可以接受”。
CC与男友暑假在家时的天空，图源受访者
尽管与他相处时能感受到无比的松弛，但学历还是会影响到CC与男友之间的一些交流。
对方不太能理解她在校学生会的辛苦打拼，因为其所在的大专管理宽松、学生会并无实际权责。此外，她倾吐接手的报表难度很大时，男友就会说“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爱你”。CC有时会想象，若恋爱对象与自己学历相仿，或许能携手解决数据处理的难题。
CC和妈妈提过一嘴自己陷入了爱河，她听见男生就读大专后的非常反对，认为他会耽误女儿的成绩，让她学坏，如果没有“光明的未来”何谈儿女情长，CC只能暂且告诉妈妈已分手。
当下，Top高校学生在朋友圈官宣恋爱时，配图流行拼接起自己与对方的校园卡，颜值高的还要发在双方校门口的合影，以示门当户对、顶峰相见，顺带玩一下顶校相爱相杀的梗。
社交平台流行双向奔赴，顶峰相见，图源小红书
而身边的朋友听说CC恋爱了，第一个抛来的问题就是，他是我们学校的吗？她坦白男友是大专后，无数个反问句排山倒海般涌来，真的假的？你为什么要找他？你是真的饿了吗?
男友得知这些后非常生气，和CC的朋友们关系都不太好。但他从没有自卑和内耗，而是会反问“你在狂什么”。CC想这可能因为他的家教很好，自己就有一个在剑桥留学的姐姐，所以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在与男友的三五好友相处时也觉得轻松真实，更多的是降维地去接纳，而不用被迫去迎合。
CC与男友的未来期许，图源受访者
谈及未来，男友或许会通过入伍考军校的方式提升学历，未来也能顺利进入编制，有一份稳定且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在她对未知感到焦虑时，他会说“宝宝，我们一起开辟一个美好的未来，以后我来守护你好吗？”
虽是充满理想主义光环的土味情话，但CC听了很受用，她知道他们的感情不需要证明给别人看。
结语
学历鄙视链发展到今天已是一门显学，找工作时筛选简历的门槛，在婚恋的市场上依然一个不少。每一个能上相亲桌的附加条件，都是未婚男女登向金字塔尖脚下的一层层阶梯。
人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人。当景观世界充斥着优绩主义，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精英与差生的割裂，内耗与焦虑自然就渗透到了亲密关系之中。
但正如一纸毕业证书无法保证工作能力。亲密关系中，清北C9并非琴瑟和鸣的通行证，大专二本也不是同床异梦的代名词。
学历界定了种姓，却遴选不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