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朱恒鹏认为,与其继续养肥大医院,倒不如支持外部的组织创新。只有顺应潮流,让新兴事物带来的冲击,不守旧,才能让医疗体制的改革逐步走到正确轨道上。
改革与发展的关键在于创新
为什么讲创新?三十多年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主要的改革贡献,就是当年邓小平同志做的一个最伟大的改革,放弃折腾,老老实实让百姓发展经济。在此之后,其实好多所谓的改革都没有实质效果,即使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也不是“改革”,而是“拖”,拖到新的产业业态出现,把原来的问题给拖没了。
举个例子,八十年代流通体制改革的时候,百货公司曾经是个老大难。但是后来国美、苏宁出来以后,百货公司的问题就不难了——愿意改就改,不改就死。国美、苏宁也是,作为民企,它们曾经也很厉害,但是淘宝、京东的出现又给他们造成了冲击。不需要政府推什么流通改革,转变就这样自然发生了。还有个很好的例子,就是中国电信。在座的诸位肯定还有印象,当年的固定电话公司横到什么程度,电信业的改革怎么都推不动。可移动电话来了,电信业也不用改了,固话业务已经被淘汰了。后来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又成了垄断者,也很牛。但随着微信的出现,中国移动、中国联通现在已经降格为网络提供商了。当年,一个大年三十晚上数百亿条短信给这两家垄断公司带来了多少利润?移动通讯的定价改革最高层都推不动。到了今年“两会”上总理宣布取消漫游费时,大家什么感觉?波澜不惊,因为漫游费基本名存实亡了,今天还有多少人打电话?打长途?
所以,创新对于我国产业改革与发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新兴医疗服务模式是中国健康产业发展的出路
今后中国健康产业发展的关键在创新,而它是互联的创新,是平台的创新。
在医疗服务领域,看起来比较合理的体系应该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看病方便。按今天的要求就是在一个小时的车程内找到我放心的医院和医生;第二,费用合理,就是我担得起。当然,不是越便宜越好,便宜无好货,基本是对的;第三,服务要可信任。可信任的含义是服务质量好,如何评判服务质量好?成功治愈是质量好,但是没成功未必就质量不好,关键是患者要能感觉到你尽心了。这就要求医疗服务的组织形式灵活多样,满足患者多样的需求,相互之间高效协作,以降低服务提供的成本,同时以患者为中心,提供优质的服务与关怀。
如今的医疗服务体系改革就聚焦在分级诊疗。但实际上,医疗服务的谱系并不是中国人简单认知中的一二三级医院,这不过是公有制下政府按行政层级管制的结果。我们行政规定有些手术只能三甲医院开展,又规定三甲医院不能低于500张病床,同时又规定三甲医院每床位面积不能低于120平米,这就意味着开展某些手术的医院面积就要八九十来万平米以上了,医护人员就要上千人了,这样的规定并不合理,也削足适履地让我们的医疗机构退化为只有一二三级三种类型了。而在国际上,我们能够见到顶尖的脑外医院,只有五六个医生,只有20张病床。这种高水平的小型医疗机构在我们的行政管理体制下就不能出现。我们只能有巨无霸式的三甲医院了。
分级诊疗的关键在于“分工”,但我们的三甲医院既大又全,分工协作如何可能?今年国务院出了一个文件,推进医联体建设,希望由三甲医院的院长带领三甲医院,再带着三四家二级医院、五六家社区,通过医联体实现分级治疗。逻辑是社区能看的给社区,二级适合的给二级,看不了的给三甲。这种安排听起来挺有道理,但是我去年和一个大三甲医院院长谈话的时候,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我作为医学专家,坚决支持分级诊疗,三甲医院太大了,百分之六七十的业务都不该我们来做,我们的专家大量的时间都陷在头疼脑热的疾病上去了。北京的三甲医院连狂犬病疫苗这样的业务都做!但是,作为一个三甲医院的院长,我坚决反对分级诊疗。上一个院长把我们医院做到3000张病床规模,收入接近30亿,4000名员工人均收入22万,他在任的那几年职工收入年增长20%左右。我接任院长以后,推行分级诊疗,把50%的门诊推到下面的一二级医院去,50%的手术也推下去,我们只做疑难杂症危急重症教学科研,回归三甲医院本职业务。可是我还得养着这些床这些人,职工的收入不但没有增加反而下降了,大家还不得吃了我?是的,应该分级诊疗,三甲医院本来应该只干疑难杂症、危急重症、教学科研的,可是现在三甲医院动辄二三千张床,甚至一万张病床,它要不和基层医疗机构抢阑尾炎手术,怎么活得下去?
我们都知道,三甲医院等级高,收入好,机会多,吸引好医生,带来好患者,医保资金又拿过去,于是形成了马太效应,赚的钱越来越多,吸引的医生越来越多。反观社区,虽然业务收入不多,但是财政把社区养起来了,干不干活其实无所谓,没有病人来也不存在财务运行压力,甚至还能更轻松。这个时候说分级诊疗,大家想想怎么可能?
以我有限的经验,有限的学识总结,改革只有在哪种情况下可能?注意我讲的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
第一,财政没钱了,政府养不起这么多公立机构和公职人员了,这个时候不改也得改。我们能够体会到很多政府领导的难处,改革总是利益调整,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壮士断腕是非常艰难的事儿。财政只要有钱,哪怕借钱能解决的,都不必改革。当然,也有一些领导会锐意改革,然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体会到改革的艰难,就会知道上任领导不改革不是因为保守,而是改不动。可一旦政府没钱了,就必须改了。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大部分改革都发生在财政困难的时候。从这个角度讲,经济新常态,财政收入增速下滑是个好事。
第二,就是创新,改不动的旧物,总会被新兴的力量击垮。所以我个人的基本判断是,健康产业的发展靠的是业界,不管是做医院的,做医疗的,做投资的,实实在在的摸索和创新,而不是靠坐在办公室的领导和学者在那里设计改革方案。
对于中国的健康产业发展来说,希望不在传统组织模式的医院上,而在一些新兴的医疗服务模式上。比如说爱尔眼科,很有意思,在其他疾病方面民营医院大部分竞争不过公立医院,但在眼科方面,爱尔眼科打败了很多三甲医院。原因很简单,眼科的服务是低频的,认品牌,眼科服务是标准化流程的,质量可控,成本可控,民营的管理和效率优势体现的淋漓尽致。还有就是互联平台,比如迪安诊断,这个公司发展很快,现在已经和大量的县医院联合起来了。我认为它只要继续发展,积累足够多的检查数据,再加上现在的算法,未来不可限量。而且这样的专业检查机构的发展,很可能对未来小型医疗机构,特别是诊所的发展,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至于目前业界具体的发展方向,我有一个个人判断,就是不要做大医院,不要抢疑难杂症、危急重症,因为那些高水平培养的外科大夫在公立医院手里抓着,不好抢。
最后我想说,健康产业未来肯定有发展前景,占到15%的GDP份额我是相信的。中国这样的大国也需要如此发达的健康产业,这个产业不仅仅给老百姓带来良好的服务,它还会促进技术的进步。美国虽然承担了很高的医疗费用,但是它的医疗技术、医药技术也是全球最强的,没有一流的医疗医药,美国不会是世界霸主。对于中国也是如此。但是在发展的过程中,我们是去投资公立医院,还是去发展新兴医疗服务模式,这个方向的判断非常关键。首先要做正确的事,然后才能把事情做好。
(本文据朱恒鹏在2017中国财富论坛上的发言整理,观点来自作者本人,并非代表本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