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乐为什么越来越无聊?

谈论风格没意义了。

文| 音乐先声 李沁予

编辑| 范志辉

最近,美国知名制作人Rick Beato在YouTube上分享了一段标题为“音乐变得越来越糟糕的真正原因”的12分钟的视频。他提到,当下流行音乐技术简化、内容乏味,众多过度商业化的作品令整个音乐行业越来越糟。

视频在YouTube上的播放量超过287万次,有网友调侃,Rick Beato不过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头在抱怨当下的新兴音乐人不再像以前一样做音乐了,甚至认为Rick Beato是古板的反科技人士。

对此,Rick Beato紧接着又发布了一段视频,将《辛普森一家》的名场面“Old man yells at cloud”亲自演绎了一番,来回应评论区的年龄歧视,也再次坚持了自己的观点——人类确实不再像以前一样关心音乐了。

“Old man yells at cloud”是指那些与时代脱轨的老年人对新兴事物的批评与迁怒,往往带有年老怪诞的暗示。2021年,川普在一次演讲中批评马斯克的公司Tesla依赖政府补贴,马斯克也用这个梗影射过川普。

当Rick beato亲身演绎“老翁吼云”梗,讽刺的同时,也让人思考,流行音乐是否真的变得越来越无聊了?

被技术压缩的音乐

在20世纪40至50年代,受限于单一麦克风技术和实时录音的限制,歌手在录制音乐作品时,往往只能站在乐队前方。当时的录音过程通常是一次性完成,要求乐队成员之间必须有完美的配合,任何失误都可能导致重录。

到了70年代,多轨录音机的问世为音乐制作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这允许音乐家在不同时间、地点录制各自的部分,从而推动了音乐复杂性的显著提升。例如,Pink Floyd的制作人Alan Parsons就利用多轨录音技术,创造出了经典作品《Time》中的复杂音效。

1998年10月,随着美国流行歌手Cher的专辑《Believe》的发行,Autotune被引入音乐制作领域,彻底改变了音乐制作的方式。起初Autotune的主要功能是修正人声、为人声增添染色效果,不过,随着这项技术的普及,一些非专业歌手看到了使用Autotune的音乐人取得了巨大成功,希望也能通过这种技术手段获得类似的成就,成为了“风格投机者”。

这对于国内听众可能并不陌生,卜凡在《新说唱巅峰对决》中演唱的《刘德华》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2023年,地下八英里也推出了新的比赛规则,“NO AUTOTUNE ONLY RAP”至此,Autotune成为了天才的催化剂,也成为庸才的遮羞布。

时至今日,音乐创作的门槛大大降低,任何人只需一台电脑和一些软件就能完成词、曲、编、录、混等制作工序,卧室音乐人大行其道。这种便捷性导致许多音乐人倾向于使用相同的音效和制作技巧,导致音乐风格趋于同质化,流行音乐尤为明显。在音乐排行榜上,许多热门歌曲在结构、节奏和旋律上都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

Ed Sheeran曾在荷兰电视节目《RTL Late Night》上演示过用四个和弦(Em、C、G和D)演奏了几乎所有流行歌曲。他在节目中,用这种方式演奏了包括Passenger、Craig David、Spice Girls和Beyoncé等音乐人的多首热门歌曲。

Rick Beato在视频中也表示:“音乐制作变得越来越依赖技术,而不是艺术家的天赋和努力。音乐变得更加同质化,缺乏该有的创新和动态。”

今年5月,YouTube频道David Bennett Piano统计了自2001年以来,美国Billboard排行榜前40名的940首歌曲中,只有32首不是4/4拍,这意味着96.57%的热门歌曲都遵循相同的节拍结构。这种结构的流行反映了流行音乐制作和传播对特定节拍结构的偏好,以满足听众的期望和市场需求。

短视频平台的兴起,进一步加剧了音乐消费的碎片化。听众通过15秒至1分钟的短视频接触音乐,这种消费模式显著降低了人们对完整作品的耐心和兴趣。MIDiA Research的报告指出,现代流媒体用户在听歌时频繁跳过歌曲,约24%的歌曲在播放的前5秒内被跳过,35%的歌曲在前30秒内被跳过。

全球流行音乐始终面临着一个被技术压缩的趋势。与此同时,消费习惯的变化也给音乐产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音乐失去了原有的动态,听众的耐心减少,创作者被迫遵循着重复的公式化创作模式,整个音乐产业链条的每一环似乎都略显疲惫,流行音乐的趣味性也在逐渐降低。

被时代延伸的音乐流派

音乐的好坏或许取决于个人品味,但技术迭代、文化交流、场景细分、受众反馈等现代化因素,无疑重塑了流行音乐的发展方向。

这其中颇受争议的因素,不免也赋予了当今音乐产业在商业与文化结构性转变的积极意义,如科技与全民化趋势等。而诸多因素中,音乐流派的“过度延伸”似乎成为造成流行音乐轨迹改变的关键因素。

音乐流派的“过度延伸”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流派的杂糅成为了创作者创新的主要方式,二是流派的碎片化定义使其丧失了最初对于音乐风格的区分。

在过去,音乐流派作为听众寻找音乐偏好的指南针。例如,60年代的流行音乐,70年代的摇滚,80年代的舞曲和嘻哈,以及90年代的电子舞曲,每一种流派都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应运而生。

然而,当今的音乐流派多是这些传统流派的变体。Midia Research 创始人 Mark Mulligan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21世纪的流行音乐流派可以归纳为四大类:

第一类是以amapiano、Brazilian funk为主的本地化流派,它们融合了本土节奏和国际音乐元素,迅速在全球范围内流行。例如,Kabza De Small和DJ Maphorisa的《Emcimbini》,就是用南非的节奏,融合deep house、爵士,以低音和钢琴旋律为主要特征的派对音乐。在2019年至2023年间,Spotify上Amapiano流派音乐的增长超过500%。

第二类是以Drill、Trap为代表的场景驱动型子流派,它们通过直接的歌词内容和视觉呈现,反映了特定社区的地方特色与文化生活。 例如,在2012年,17岁的Chief Keef发行的《I Don't Like》,歌词内容直给,描述了美国芝加哥南部的帮派生活和街头斗争。 在视觉上,这种类型的MV经常在艺术家们所在的社区中拍摄,展示了当地的街道、建筑和居民生活。

这两种音乐风格,国内的听众也不会陌生,毕竟此前国内的rapper已经针对“国内有没有drill“做过不少讨论了, 而Drill、Trap也成了国内说唱圈最有话题度的风格。

第三类是以MumbleRap为代表的重塑流派,即对现有音乐风格的重新诠释,比如Mumble Rap本是一种艺术家演唱时用“咕哝”或含糊不清的声音演唱形成的说唱音乐类型,在 2010 年代主要通过在线音频分发平台 SoundCloud 传播。此前,虽然这种风格虽被视为贬义,但如今也吸引了一批年轻的听众,也孕育出了如Lil Uzi Vert 的《XO TOUR Llif3》这类的标志性作品。

第四类是以post-punk、shoegaze为代表的复兴流派,两者起源于70、80年代的风格,在21世纪初重新受到关注。 尤其是后朋的复兴,原本主要指2000年初期的独立乐队和音乐人受到了后朋克音乐的影响,将其元素融入到他们的音乐作品中。 如在2001年,The Strokes发行的代表作《Last Nite》,这首歌的音乐风格和制作方式受到了70年代老牌乐队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显著影响,在英国独立单曲榜最高达到了第1名,在前20名内停留了9周,总共在前100名内停留了17周。

近些年,在三季《乐夏》的影响之下,刺猬、重塑雕像的权利这些后朋元素强烈的中国乐队也逐渐被听众熟知。

shoegaze则以其厚重的吉他音墙、光怪陆离的音乐氛围和模糊的声线为特征,近两年在海内外的独立音乐届都掀起了这股“盯鞋热”。比如来自旧金山的19岁女孩Wisp的《Your Face》,灵感来源于经典的盯鞋乐队My Bloody Valentine,歌曲一经发出即在TikTok上迅速走红,并在Spotify上累计了超过4800万的播放量,使她成为现代盯鞋复兴场景中的一颗新星。

可以看出,当下的每一个流派大类,都在推动流行音乐向新的方向不断迭代,而当下新兴的音乐流派,其本质仍是经典流派排列组合的产物。

谈论音乐风格还有意义吗?

当“创造”一种新的子流派变得愈发容易,对新流派点评、解惑以及伴随而来的讨论也开始涌现。

在当今的社交媒体时代,乐评人似乎正逐渐偏离他们传统的职业轨迹。随着音乐传播的壁垒被打破,职业评论家不再充当内容与听众之间的“中介”,他们的地位和权威受到了来自“全民乐评人”的挑战。

无论是职业评论家还是普通听众,都对新音乐流派的识别和命名表现出了过度的热情。例如,海外乐评人经常就Afrobeats和Afrobeat的命名、叫法不严谨在网络上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有人根据音乐平台的特点,创造了如Spotify-core、TikTok-core、Roblox-core等术语来描述音乐风格。

Mark Mulligan认为,或许在2020年代,我们不再需要复杂的流派术语来理解音乐,而应该从更多角度来审视它。

在技术维度,人工智能和各种AI音乐制作工具的快速发展,深刻影响了音乐人的创作方式。例如,Hyper Pop风格打破了传统流行音乐的界限,融合了电子、摇滚等多种“超流行”风格,其声音通常经过自动调音处理,展现出一种机器般的精确性和不自然感。

在用户维度,短视频平台的诞生让更多听众、洗歌团队能够调整歌曲的速度和节奏,快速制作出所谓的DJ版本,这种趋势越来越普遍,导致热门音乐作品在风格上趋于同质化。

基于短视频的内容机制,更多此前被主流唱片公司拒之门外的、冷门的、草根的作品都被大众所听到,比如后弦在2009年发行的《娃娃脸》,在15年后又重新回到抖音热歌榜第11位;再如海来阿木、柳爽、郭有才等人,也是被短视频技术平权的例子。

同时,现代音乐更加适应并依赖其所处的场景和环境。例如,Nightcore风格现在已经沦为倍速和提高音调的代名词,同时在在线游戏和动漫社区中作为背景音乐,服务于这些场景的氛围和情感需求。

而发迹于抖音、快手、TikTok等短视频平台的音乐内容,因为流量为先的逻辑和时长限制,所以更倾向于可以在短时间内吸引注意的,如卡点音乐、炫技演奏、颜值演唱等,风格也以流行为主。而这种风格在最近被海外乐评人命名为TikTok- core,指那些在TikTok上流行的音乐风格。而Spotify-core则是指为了在Spotify上获得更多播放和关注而制作的音乐风格,通常包括宏大的前奏和易于记忆的副歌,以适应流媒体平台的播放习惯和用户需求。

无法定义的热歌太多,再去以流派来过度定义音乐作品,则显得有些“老翁吼云”。

流派变得不再重要,媒介技术的迭代、音乐内容的简化、用户模式和场环境的变化,正在推动流行音乐经历一场复杂且不可逆的变革。虽然这种变化带来了一些令人不适的错觉,但在不断弱化流派作用的同时,音乐变得更加多样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丰富和细致的音乐景观。

然而,在新旧碰撞的过程中,也有人为了追求短期利益而采取捷径,滥用新技术,导致创作变得公式化,内容变得肤浅和低俗,让流行音乐的口碑大不如前。

瑕疵与漏洞往往是暂时的,需要警惕的是投机取巧的作品、反向驯化用户的审美,但仍应以更开放的心态去尝试新鲜的组合、风格、技术,探索新音乐人的道路。

结语

流行音乐被批评单调乏味也已成为老生常谈。

每天仍有高达12万首新曲目上架流媒体平台,听众的耳朵早已腻了,音乐流派也不再是路标,反而可能成为限制创作的障碍。流媒体的兴起、新技术的发展以及投机者的出现,似乎将流行音乐的发展局限于单一的路径。

在这样的环境下,音乐创作者需要具备掌握技术和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与勇气,而不是被技术和环境所摆布。

2023年3月,陈珊妮推出由自己的AI模型演唱的新单曲《教我如何做你的爱人》,就连单曲封面也是由AI生成的。她发文称:“在AI发展热议的当下,创作人的兴奋与担忧并行,希望通过这首歌,促进所有关心艺术创作的人的思考——如果AI的时代必将到来,身为创作者该在意的或许不是「我们是否会被替代」,而是「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

当音乐作品的创作动机仅仅是为了追求商业上的成功,而不再追求深层次的意义和情感表达,其与人工智能生成的音乐作品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这种以商业为导向的创作范式,不仅削弱了音乐作品的艺术价值,也可能导致听众对音乐的感知和欣赏能力逐渐退化。

长此以往,流行音乐或将面临一个更加“同质化”的市场,原创性和多样性被大量复制品和套路化的旋律所淹没。而只有在创作和欣赏的双向努力下,音乐才能真正回归其本质。

技术的滚滚向前、听众的包容多元,都能助力创作者做出最伟大的作品,但作品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灵性、血肉和风骨,过程中创作者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或许对于音乐本身来说,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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