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地理|从广州番禺的城中村出发,SHEIN何以成为千亿级全球公司

植根于中国的全球化公司,新的商业史正在发生。

蓝鲸财经摄,SHEIN位于广州番禺的公司大楼一角

今年10月,快时尚跨境电商巨头SHEIN(希音)成功竞得位于广州增城区中新镇一地块,总投资不低于36.9亿元,将建设运营仓储、发货等订单履约业务的物流中心,这也是SHEIN湾区供应链的一期项目。

一位接近番禺区政府的服装从业者说,这可把番禺区政府吓了一跳,事后他跟SHEIN工作人员聊起这事,得到的回复是“那也是因为番禺无地可拿了”。

番禺区位于广州城区的南边,西接佛山,东面与东莞隔着珠江相望。而SHEIN和广州番禺联系更为紧密,并互相成就。番禺相对低洼的城中村厂房租价,让一大批制衣厂在此聚集,2015年SHEIN到来后,大批量且稳定的订单又让这里制衣厂产业得到了飞速发展。被概念化的“希音村”在这里成为现实。

在番禺,最初也是没人想做名不见经传的SHEIN,小单量做起来过于费劲,几年之后则是挤破头想成为SHEIN供应商。一些俗套的财富神话又在番禺流传,“有老板做了两年SHEIN就买楼开豪车了”,这是广州服装生意的新一轮财富故事,改开后,这样的故事已经在广州上演了两轮:中国入世前后,从档口出发将服装定向卖给全世界大客户;国内电商和互联网蓬勃发展时,又搭上了内贸生意快车道。

今天,所有新的财富故事主角所借力的大背景变成了SHEIN。2022年SHEIN已实现了290亿美元GMV,超过了ZARA单品牌全年销售额,在全球独角兽企业估值排名中,SHEIN位列字节跳动、马斯克的SpaceX之后。而在最近的上市传闻消息里,SHEIN寻求的市值是800-900亿美金。

SHEIN让中国制造的时尚单品风靡全球,而其背后的供应链地理值得研究。从国内区位地理来看,相对于福建泉州很早就诞生了安踏、特步等一批运动品牌,广州则是用成千上万个分散工厂里的缝纫机,“踩”出了SHEIN这个全球快时尚品牌。

从广州番禺逼仄又富有活力的城中村出发,将SHEIN“装扮”成了一家世界级公司,这是属于中国制造的故事,也是属于新一代中国企业“生而全球化”的商业故事。

“SHEIN不会欠账,又有足够的订单”

2019年9月,广州中山市做布匹原料供应的生意好友给唐铭打电话,“你知不知道你们那边(番禺)有家做跨境电商的公司很厉害,去年官网公布称做了79亿美元GMV”,彼时从事大牌服装代工生产的唐铭很诧异,对比来看自己工厂宁华服饰代工的迪莎,一年经营额才10亿。

“我在这里(番禺)也混了十几二十年了,在我们生产区里只知道卓天商务”, 卓天商务是SHEIN背后的境外运营主体,此前这里的工厂老板们更愿意用卓天商务这个名词来概括SHEIN。

唐铭与好友一同去了SHEIN总部会谈,结果则是好友落选,此前为森马旗下巴拉巴拉、迪莎等做品牌代工的唐铭则被选中了,可以试单。

当然,事情不会一开始就进展顺利。唐铭也历经了半年痛苦转型期,此前习惯做几千件大单的工人全跑了,后来慢慢跑顺整个流程、把各个节点的效率疏通好,整体经营才进入正循环。半年后,唐铭终于不再亏钱,工厂产能也逐步向SHEIN倾斜。

现在回过头看,宁华服饰这艘小船搭上SHEIN这艘巨轮的时间,正是后者全速航行的黄金发展周期。

2020年全球疫情爆发,海外市场,快时尚巨头ZARA以及H&M等迎接的是线下门店关闭,这客观上让纯线上销售平台的SHEIN获得了机会。此外,内贸也开始显现疲态,但SHEIN还保持着畅通的对外贸易,让一大批优质供应商开始挤入SHEIN。

数据层面,唐铭听到的2018年SHEIN销售额79亿的数据并不准确,SHEIN早在2018年之前GMV就已破百亿。据此前《晚点LatePost》报道,2022年SHEIN销售额增长46%,破290亿美元,并首次超过了 ZARA 单品牌全年销售额。

与唐铭直到2019年才“阴差阳错”进入到SHEIN供应商体系不同,沈辉创建的乐辉服饰以及李洪创建的广州易发服装是最早一批SHEIN的供应商,在2015年这两家工厂就开始做SHEIN的“小单快反”生意。

“SHEIN不会欠账又准时给钱,又有足够的订单”,这种高确定性是他们选择SHEIN的主要原因。彼时沈辉和李洪面对的是不同的困境,国内电商生意的流量成本越发高企,做外贸生意的李洪面对的是海外客户要债困难的局面。

SHEIN给钱也很快。传统订单的回款账期,一张订单从采购面料到交付起码三个月,SHEIN的账期是每月一结,“到了年底还会推出半月结”,易发服装的李洪对蓝鲸财经表示。

从最早期的CTM(来料加工),目前SHEIN与供应商合作模式分几种,OEM、ODM和FOB,目前核心供应商大多会选择FOB合作模式。FOB是指工厂根据SHEIN品牌给的设计进行产品生产、负责输出成品,原料采购到SHEIN供应商库中寻找,样式等工序全流程都根据SHEIN品牌的要求和指定的需求进行。

SHEIN自营招商门户网站截图,当下SHEIN仍在大规模招供应商

FOB模式下,SHEIN给到的是一份确定而固定的毛利。一位FOB供应商对蓝鲸财经表示,这个流程里SHEIN明确知道原料价格,以及工人参与制作的工时价格,在这两项成本价格上SHEIN会给到一定比例的利润。根据蓝鲸财经走访得知,这个比例与此前内贸品牌代工无异,一般能拿到超10%及更多的利润。

而在“小单快反”模式下,“前面小单子如有差错或交期延误,只要200块的罚款(非单件处罚,整体订单罚200元),相当于这边前期的小单利润就没有了”,另一位从业者称。更多工厂是靠返单的爆款挣钱,易发服装最爆的一个单品卖了五六年时间了,接近30万单,现在易发服装工人有300多人,厂房面积达到了8000多平方,“现在一天能够给SHEIN交付2万到3万件,一个月就是60万件”。

这里的另一个说法是,SHEIN每个季度都会对成绩优秀的供应商进行奖励,奖励在几十万不等。对这些小工厂来说,仅拿到的订单奖励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蓝鲸财经最早是被番禺“希音村”的说法所吸引并前往,而在实地的探访过程中,从业者们对这种外界的叫法并没有一致的认同感。但在番禺的某些区域村镇里,工厂大比例地做SHEIN订单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番禺区江南村,有60%-80%比例的大小工厂都会多多少少地参与到SHEIN的产业链条中,“有些是小厂子会接一部分SHEIN供应商的单子来做”。而在“希音村”之外事实上已形成了“希音厂”,在番禺的工业园区内,比如有三四十家制衣厂,里面七成左右都是在服务SHEIN。

蓝鲸财经摄,南江镇江南村的一家非SHEIN供应商工厂,专做美国与韩国市场客户

到底SHEIN有多少家供应商?官方并没有给统一说法。乐辉服饰沈辉说,FOB模式下供应商大约有二三百家,李洪的易发服装所在的南村镇,据其称“10家工厂里面最少有七八家是做SHEIN的,整个南村镇来说保守估计有大几千家”。

“没有跟SHEIN的人吃过一顿饭,好坏由数据定”

番禺的服装产业有一个行业逻辑,如果工厂有稳定的外贸客源,他们是不会选择做SHEIN的,直面海外大客户当然能拥有更高的利润收益。但另一个事实是,并不是所有的工厂都能够有外贸客源,“如果你直接去做亚马逊平台,那你是否拥有电商运营能力”,李洪说。

SHEIN的出现与壮大,对于这里的服装厂而言,不只是多了一个选择可能性。

据悉SHEIN一直有自己的供应商标准。据蓝鲸财经走访得知,2015年初始阶段SHEIN对供应商的要求是厂房面积至少达到800个平方,而到了2020年左右,进入的标准则演变为了“厂房面积至少2000个平方,固定员工在100人以上”。

在南村镇的江南村流传着很多造富神话,一位做缝纫机床“倒卖”的江西老板告诉蓝鲸财经,他的一位老乡在2016年时“东拼西凑过了SHEIN的供应商标准,没过两年就在广州买楼开豪车了”,和大部分起家的广东生意人一样,“别人也是穿拖鞋,低调得很”。

事实上,SHEIN一直被国内媒体称之为“出海四小龙”之一。但和TEMU、速卖通以及TikTok Shop不一样的是,在跨境电商平台的属性之外,SHEIN首先是一个快时尚品牌,就像西班牙的ZARA,日本的优衣库。这个身份决定了SHEIN与服装生产厂商的关系,与其他家并不一样。在蓝鲸财经看来,SHEIN与供应商的关系介于甲乙双方和外包之间关系的中间位置,是一种稳固的商业伙伴关系。

过去几年,SHEIN对服装制衣厂做得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即是数字化改造,SHEIN的一套MES系统应用到了工厂的每一道流程和工序之中。在多位工厂老板的描述中,这套系统是SHEIN和工厂双向打通,“经常我们后台会弹出来一段视频,被告知这里要怎么做”。

在易发服装工厂里,蓝鲸财经记者看到的一张“样衣管理流程图”,其就有三个大流程八个小流程,且全部用手机扫描二维码进行管理。

蓝鲸财经摄,SHEIN供应商工厂仅样衣管理的流程图

事实上,SHEIN还会对供应商工厂的每一个流程操作员进行培训认证,“每个节点的人员都要经过SHEIN的考试合格才能上岗”,乐辉服饰沈辉告诉蓝鲸财经。

在数字工具进入工厂之外,SHEIN也鼓励核心供应商们做“标准化工厂改造”,改建费用大概250元每平米,而SHEIN会直接补贴每平米120元的现金。标准化工厂改造是指配备茶水间、母婴室,以及对墙体、天花板等有颜色要求。宁华服装在番禺的7000平米厂房今年正在进行改造,“我们大概能拿到补贴八十多万”。

从这个角度而言,纯粹平台化的跨境电商肯定不会与供应链厂家们进行如此深度的链接,有厂家对蓝鲸财经表示,“找不到比赋能更准确的词汇”。此外,SHEIN每年也会对核心供应商的员工留守儿童们,举办前往广州的夏令营活动,在番禺还建有儿童之家,帮助工厂员工小孩在放学之后过去停留玩耍。

商业规则里,有奖励就一定有考核。

从2022年第二季度开始,SHEIN开始评定金牌供应商,其中最核心的指标是交付。也是从那时开始,唐铭的宁华服装开始将百分百产能都交给SHEIN,“以前我也是为大牌服饰做代工的,进来(SHEIN)时很骄傲,但现在有实力的供应商太多了,变成了我们在里面进行博弈”。

SHEIN有一套复杂的评选系统,2020年的排序是最后30%会有逐渐淘汰的过程,当下的新规则是“种子供应商每个季度排名一次,金牌供应商是整个供应商里面的15%”。评价的参考维度是多维的,“包括有工厂新建了一个前置仓,也是加分的”。

据悉,当供应商每月有重大事故时,如100件单衣中有三件衣服出现“跳线”、有污渍或者是破洞,该供应商的部分小订单就会流转到其他家,只能在之后的排名竞争中再拿回来。

宁华服装的唐铭对蓝鲸财经表示,这么多年都没有跟SHEIN的业务人员吃过一顿饭,在这套体系里,好坏都由后台数据来说话,“我们和SHEIN没有人情关系”。宁华服装一直是金牌供应商,其工厂此前做品牌代工时一年巅峰期做300万件,“现在我们轻轻松松干到七八百万件”,因为有SHEIN的MES应用系统,唐铭开始做“甩手掌柜”了。

SHEIN这几年的发展足够顺利,但竞争对手也已经开始贴身肉搏。SHEIN与TEMU两家公司在番禺的办公室均位于市中心,间隔800米走路10分钟就到了,蓝鲸财经得知,TEMU的最初选址只间隔50米,此前就已爆出SHEIN员工和供应商被TEMU抢的新闻。

蓝鲸财经摄(周五夜里十点),左为SHEIN办公楼,右为TEMU办公楼

12月14日,TEMU在美发起诉讼称SHEIN有反竞争行为,其中涉及到指责SHEIN强迫时装供应商签订排他性协议。

在江南村,多位从业者告诉蓝鲸财经,他们要么是没有能力经营TEMU平台要么是不感冒,一位从业者称“做TEMU我会有库存压力,但SHEIN不会有这个问题”。沈辉则表示,“SHEIN更多的是培育,但拼多多(即TEMU的母公司)一定是筛选逻辑,从供应商里选择最低价的进行流量倾斜”。

“他,许仰天绝对是中国商界的传奇了”

从上个世纪90年代起,“广东粮、珠江水、岭南衣、粤家电”这句话就是广东货的代称,其中“岭南衣”的一个制造重镇就在广州番禺。最早进入这里的是拥有国际视野和资源的港资服装企业,广州番禺服装产业带延续下来的一个传统就是生产时尚单品衣饰。

一定程度上,这个产业历史传统奠定了SHEIN的部分成长脉络和审美气质。

如今,和广州其他部分地区一样,番禺主街道依然高楼林立,但不几分钟人们就可以钻进烟火气息浓重的城中村街镇。番禺区面积约530平方千米,拥有5个镇、11个街道和275个村(社区),南村镇的江南村就是其中之一。

一位在本村做内贸生意的工厂老板,描述这里为“一步十三厂”,这里,夫妻作坊、小厂子和面积更大的SHEIN供应商工厂交织在了一起,内贸电商、外贸订单和SHEIN订单也汇集到一个村里。

进入江南村50米就有临街的一家SHEIN供应商厂,从外貌就可看出是从运动场馆改建而成,在这个村镇的更远端,还有更现代和标准化的SHEIN工厂在运行。

过去几年,在SHEIN扩展更多国家市场的同时,从2019年开始,SHEIN的供应链就在进行从广州番禺往周边辐射的产业链迁移,主要集中在湖南南部,江西南部以及广西东部,半径大概在500公里以内。

沈辉告诉蓝鲸财经,乐辉服饰目前80%产能在内地,广州工厂和办公室现在只负责两件事,应急订单处理和研究型项目。不仅仅是乐辉服饰,这是一个近年普遍正在发生的事情,工厂内迁可以降低成本,另外晚12点到早晨8点的货物运输又能保证正常生产,这个时间段也被称之为服装制造的垃圾时间。

SHEIN服装供应商工厂在广州番禺的城中村诞生并壮大,随着产能的逐步内迁,这里已经完成了培育SHEIN成长壮大的第一阶段使命。但地理区位重要性更广泛的大湾区,仍然会是SHEIN的绝对核心地带,这里仍将是SHEIN从广州向全世界的一个起点。

蓝鲸财经摄,广州十三行,因为十三行的存在广州依然是服装贸易聚集地

今年10月份,SHEIN就拿下了广州市增城区的一块地,将建设运营仓储、发货等订单履约业务;12月,普洛斯和SHEIN在广东肇庆举行了希音湾区西部智慧产业园项目开工仪式,园区总占地面积约680亩,完成服务贸易出口额35亿元,创造20000多个就业机会。

目前,SHEIN直接服务全球超过150个国家和地区的消费者。兼有跨境电商和时尚巨头两个身份的SHEIN,今年前三个季度(2023年1月-9月)的收入达到240亿美元,SHEIN的目标营收是将在2025年翻一番,达到585亿美元,这一体量,将超过其两大竞对快时尚品牌H&M和Zara的年销售额总和。

在全球范围内快速追逐商业利益的同时,这家“生而全球化”的公司也要面临着来自世界范围内各国家、地区严格的审视。

此前报道称,为了进入拉美地区,SHEIN就计划直接与巴西制造商合作,未来三年内创造10万个就业岗位,到2026年底,巴西85%的销售额将来自本土制造商和商家。此外,SHEIN已经在土耳其建立了规模不小的本地供应商。

当这类消息传到番禺的本土供应商后,又成为了另外一层含义,在探访中,一位江南村的SHEIN供应商就对蓝鲸财经表示,“不太希望SHEIN供应链外移,我们的生意会受到影响”,对此,SHEIN方面的回复是,一如我们在增城还在拿地建物流中心,内地的订单只会年年增多。

2023年,SHEIN在品牌和平台两个维度上进行了深度拓展。其一是挥舞钞票买买买,今年10月其收购了英国时尚零售集团星狮集团(Frasers Group)旗下的快时尚品牌Missguided及其所有知识产权。其二则是,5月份正式宣布将在全球市场推进平台模式SHEIN Marketplace,从自营品牌向多品类平台运营拓展。

此外,媒体已经多次报道称SHEIN处于上市进程之中,此前消息是寻求900亿美金市值,有望在2024年完成美股IPO。

供应商工厂供图,一家标准化SHEIN工厂

或许,随着在聚光灯下上市成为公众公司,从广州番禺走向全世界的SHEIN,会有更多的信息被外界所知晓,萦绕在这家公司身上的诸多问题也将得到确认。此外,那个神秘的SHEIN公司掌舵人徐仰天,届时或许也会出面与大众做更多的交流。

但在番禺产业带里,跟马云和刘强东这些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的电商大佬不一样,许多从业者根本不知道许仰天。在不久前的一篇媒体报道里,挤在自家公司电梯里的许仰天都没有被同事们认出来,面对外籍高管的困惑,许仰天淡淡地说,“那不是我们的文化。”

一位番禺核心供应商早年间与SHEIN高管团队多有交流,他对蓝鲸财经说许仰天私下见面也会跟大家聊天吹牛,“这个很正常的”,紧接着他又说,“他,许仰天绝对是中国商界的传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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