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10万人在货车上

从来没有一座城市有高安这样密集分布的大货车。

你站在任意一条进出高安的主干道上,每隔二三十秒就有一列大货车车队呼啸而过,发动机发出的噪音让人几乎听不到身边人说话的声音。即便走到没那么热闹的地方,街上也到处停满了大货车——5.2米、6.8米、7.6米、9.6米、13米甚至更长的车型,整齐地排列在马路两边,等待着被人挑选、购买。

高安市是一座由江西省宜春市代管的县级市,也被称为“中国物流汽运之都”。运输行业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高安这个地方。二十多年来,高安货运带动了汽运,又带动了本地瓷砖在全国的流通。

随着货拉拉等互联网货运平台在高安的兴起,货运这个古老的行业也在发生着变化,大车司机可以在平台上直接拿到一手货源,货运效率也得到了提升。勤劳的高安人就开着货车跑遍了全国各地,整个家族都在跑货运的情况也很常见。也是在这里,职业货车司机的形象清晰了起来。

10万人的生计

“十万大军跑全国,有路就有高安车”,“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再苦再累也要跑运输”,这是高安城里流传的说法。亲戚朋友跑运输的带动,再加上当地政府为推进产业所降低的买车门槛,在高安甚至零首付就能够买上一辆大货车。

就这样,在常住人口为74万人的高安市,将近10万人高安人都被带进了货运行业。货拉拉平台司机葛鹏就是其中之一,他已经跑了十几年大货车了。

货车司机葛鹏

葛鹏最早在温州鞋厂打工,一个月只能赚两三千块。刚结婚那年,父亲重病过世,几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就连彩礼钱都要问亲戚借。开大货车的老丈人建议他跟着自己学车,那时拉货一个月就能赚一两万,对他再诱人不过。

听上去,货运的确是个赚钱的行当。一趟从江西到湖南的货,价格可以开到几千块,一个月拉几趟下来,司机一个月动辄赚一两万、三四万,早年间赚七八万的也有不少。拉货,是当年大部分高安人少有的创富捷径。

但天底下没有容易赚的钱。大多数高安司机都跑长途,一出门有可能就是一两个月。葛鹏和他们一样,睡在驾驶室后面的小卧铺上,这地方并不宽敞,一米七的个头躺下去总有些逼仄,翻个身都难受。

但即便如此,能躺在床上的时间都是极为宝贵的,长途大货车司机最缺的就是睡眠,要不停扇耳光让自己清醒。为了省高速费,很多司机都会走国道,国道距离更远、车多路堵,要想快速送到只能缩短休息时间。老板在约定时间等着卸货,让人等久了,可能还得倒贴一点钱。多睡一点觉,就又多耽误了送货的时间。为了快点把货送到,葛鹏一天睡四个小时就要赶着上路。

难得不困的时候,还要时刻提防着路上的突发情况。有司机说,干这一行,越老的司机越害怕、开车越谨慎,因为总能遇到比从前更惊险的情况。葛鹏说,那种山路十八弯,还有窄到车刚刚能贴边开的山路,即便自己开了十几年,再遇到都还会两腿发软。治安不好的年代,他在路上遇到过偷油、抢钱、拦车劫人的不少坏事,还有人拿一把半米长的刀架在他面前,让他赶紧闭嘴。

对于大货车司机而言,风险总是潜伏在路上。有一年,葛鹏在路上正常行驶,被一辆超车的水泥罐车猛烈撞击,整个驾驶室被撞坏了一半。所幸人没事,但在那之后一段时间,每当摸到方向盘的时候,这个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还是会有些发颤。

绝大多数时候,葛鹏都是在重复着几个环节:找货、运货,偶尔在路上打开音响听刘德华唱的歌。十几年,大半个中国的跋涉,在记忆里可能只有轻飘飘的几页。

葛鹏在检查货车

葛鹏是高安运输人的一个缩影。对他们来说,车似乎比家更亲密,他们在车里工作、做饭、休息、娱乐,度过一年之中将近2/3的时间,甚至更长。在循环往复中,支撑起一个又一个产业的运转。

货运家族:10个大人,7个跑运输

葛鹏是被老丈人老邬带进这一行的。

老邬是位老司机。二十年前,他开手扶拖拉机,后来同村介绍他去开大货车,他也渐渐地把一大家子人带入行了。加上他,家里一共10个大人,大女儿、大女婿、二女婿、小女儿、小女婿、儿子都是货车司机,全是他带出来的徒弟。逢年过节家人聚在一起,聊的都是货运行情和各地见闻。

大女儿邬润鑫是老邬的第一个“徒弟”。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反对女儿做这行的人。他觉得,女儿最好是做个安稳一些的工作,即使在家里种地也比开货车好。

但邬润鑫不这么想。在一个日子紧巴而子女众多的家庭里,年龄最长的孩子总是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她初中毕业就辍学去打工,刚开车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出头,胆子大,遇到麻烦就认真跟别人讲道理,从没觉得自己哪一点输给男人。

最开始她和父亲一起跑车,有一次老邬脚崴了,她只好一个人开去几十公里外的樟树镇拉鸭苗。开始时也是怕的,有时开进窄道,路很险,手心脚心全都是汗,但硬是被她开过去了。那之后,她胆子越来越大,老邬不敢去的地方,邬润鑫只要听说有合适的货,一定走得毫不犹豫。

后来,邬润鑫结婚了,丈夫也被老邬带着一起跑车。夫妇俩都奔波在路上,孩子的婴儿时期也在货车上度过。常常是丈夫在开车,邬润鑫在驾驶室后面带孩子。她不知道幼小的孩子如何看待这段跟车时光,但却发现孩子有一天也会学着她的样子洗车,操作熟练得仿佛她特意教过一样。

大货车在排队装货

许多货车司机的子女都有过跟车经历。王勇在高安经营一家货车行,他父亲也是一名货车司机。小时候,爸爸经常一两个月不在家,王勇会好奇他的工作,好奇高安之外的世界。一个暑假,他一屁股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跟着爸爸去湖南拉货。

这趟本以为会惊险刺激的旅程,最后却被漫长的无聊填满。王勇第一次对货车司机的工作有了实感。有个画面他到现在都没忘记,车还在走,爸爸却打起了瞌睡,有那么三四秒钟,车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国道上。

葛鹏是家里第四个学会开大货车的人,面对生活的压力,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接到更多的订单,赚更多的钱。去年,他不满足于自己平时积累的人脉货源,开始将接单的渠道拓展到货运平台上,和自己的小舅子、姐夫一起注册成为了货拉拉平台司机,接单的渠道多了,货运工作也忙碌了很多。

在葛鹏家的村子,也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货运家族,父亲带儿子,儿子带妻子走进这一行业。家人相互帮扶,生活也渐渐得到了改善。

货运江湖

跑运输,没点门道可不行。货运是个极具“江湖气”的行业。工厂老板要发货,司机要找货,但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货运需求并不能时刻与运力对齐,这就滋生了一个中介行当——货运信息部,也就是“消息贩子”。

伴随着货运产业在高安的起飞,信息部这行也彻底火了。葛鹏回忆,那时信息交易很传统:停车场附近有几十间“铺子”,每个铺子中间摆一块大黑板,写着货物的起始地、目的地和货主提出的价格。旁边摆着几张桌椅,信息部的人就坐在那里。

葛鹏和他的同行每运完一趟货都会来这里逛逛,看中了哪趟货就去找信息部谈,抬抬价,合适了就装上货出发。司机们很会审时度势,要是当时停车场停的车少,抬价也更大胆,加价五六百乃至一千块的都有,要是车多了,司机也很会看人脸色,叫价点到为止。

信息部一度拥有非常大的话语权。司机和货主想要跳过它,有时会迎来较大的阻力。年长的司机甚至见过这样的场面——司机想少交信息费,绕过信息部直接联系货主,信息部听到风声后,很有可能会把这趟货堵在厂房门口。最后,司机往往要交更多的钱,才能开出厂房大门。

货运信息支配着这个行业的运转。为了抢到更好、运费更高的货,司机们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但却有可能因此掉进陷阱。葛鹏和家人经历过不少这种事:有老板说广西有货,但司机兴冲冲地开过去之后却扑了个空;有老板装了超过核定吨位的货,却不补钱;有老板直接不结钱,或者把钱换成油卡,最后司机有口难言。

对司机来说,另一件头疼的事情是配货。如果一个货主的货装不满整辆车,那为了更合算,司机还要去配顺路的货。找到合适的货源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货车司机可能要跑好多个配货点,联系好多家信息部,甚至交上不止一次信息费。

互联网货运平台正在试图改变这一切,一些平台货车司机可以直接接到工厂的货运订单,传统信息部对货车司机们的影响正变得越来越弱。如今,高安再也找不到那种摆着黑板和桌椅的传统信息部了。哪个平台单多、货好、价格高,成了司机们闲时少不了的讨论话题。

司机们逐渐被平台“收编”。葛鹏喜欢在货拉拉平台上接单也是因为平台上有一手货源,互联网的普及也改变了他以前运送一批货物在卸货地歇上两三天的习惯,现在往往一到卸货地就开始在平台上接下一个订单。

尽管许多工厂老板为了省事,还是会通过信息部发货,但信息部能从一个单子里赚到的钱也从过去的动辄成百上千元,变成了一两百元。对司机来说,相比起过去到处愁配货,如今能够在手机上实时找单、有平台保证还是省事得多。

高安的公路边停满大货车

近年来,当地政府也在推动互联网技术为货运环节提效,实现“地上跑”的货车与“天上飘”的互联网、大数据等技术协同。通过互联网、物联网和大数据平台,把人、车、货资源进行有效整合,实现网络化、平台化管理,将是高安未来要重点推进的一项工作。

先到者与后来者

在时代的洪流中,行业的先到者与后来者往往有着不同的际遇。

在高安,赚钱的营生都跟货运相关,包括拉货的司机、发货的信息部,汽车交易、汽车金融。最能反映这一现象的是,在高安这个县级市里的平均房价比其所属的地级市宜春更贵,当地人聊起来时会开玩笑说,“这都是那些开货车、搞汽运的老板炒起来的”。

的确,高安流传着不少拉货拉出来的财富神话,许多司机赚够了钱就自己成立车队雇人开车,或者转型当汽运老板。何韬就是这样的货车司机。他以前经常运送烟花爆竹,这种易燃易爆品许多人不敢拉,他拉一个月能赚上七八万元。搞运输七年,他赚了不下三百万,后来组建了自己的车队,还投资了汽运公司。

路上的大货车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何韬那样心思活络。大部分司机话很少,文化水平也不高,除了开车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们做着现代“镖师”的工作,实际上也是四海为家的“候鸟”。说起漂泊的经历,话里全是苦楚。

“那时觉得自己总是卑微的,拉的是什么货,你选不了的。以前我们经常在高安拉猪,拉完一趟车都是哄臭的,别人见到你就躲”,何韬聊起跑车的那几年,还是觉得难受:“都是司机,开出租的都抬起头来了,货车司机什么时候才能抬起头呢?”

货运行业的起伏也影响到了处于货运一线的货车司机们的生计。来高安拉煤的货车司机张师傅说,他一个月赚两万,妻子干零工赚两三千,刨去还车贷和油钱的开销还剩下一万,再加上两个孩子学费和全家的开支,能剩下的存款也不多。

当下,疫情更增添了货车司机的困境。葛鹏刚在外面漂了一个月,经过一些城市时,车门会被贴上封条。几百公里的路程只能在车里解决吃喝,憋到上高速时才能下车解决三急,甚至直接在车上解决。这还算好,更多人在疫情中很难找到货,即使有货也没路走,一个月可能也出不了一趟车。

葛鹏没做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梦,这也是大多数货车司机的想法。少睡一点觉,多赚一点钱,只是为了家里能过得好一些。在路上,孤独的时候就和家人打个视频通话,这是漫漫长路上少有的精神慰藉。

正是这数以万计的货车司机,决定了高安这座小城的命运。根据高安政府公布的数据,截至2021年10月,高安市汽运物流公司达5000余家,大型货运车辆突破15万辆,运力超240万吨,年销售商用车新车5万辆、交易二手商用车6万余辆。货运带动汽运,成为了整个高安的支柱产业。

高安的一个货车交易场所

景德镇人谢宏恺在高安做过卖车的生意。疫情这两年,他见过很多怀揣着造富梦想来到这一行的人,又悻悻地把车卖掉。但也永远有人对这一行抱有激情,买下那些被卖掉的车,踏上属于他们的旅程,成为高安、江西乃至全国货物运输网络的小小一环,一直跑运输至今。

来买车的,不仅仅是葛鹏这样的80后,如今90后乃至00后也越来越多了,这些年轻的力量承接着“物流汽运之都”的使命。27岁的货拉拉平台司机兰联冬就是其中之一。他喜欢开车,喜欢看天马行空的武侠小说,离开曾经的工地工作后,他享受掌控方向盘时的无拘无束。

每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兰联冬就踩着油门出发,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响起,他觉得,那是曾经在工地里给不了的自由。

(文中何韬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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